十一
表面上看,在大杏子峪村老少爺們心照不宣的合心合力的默契與合作下,呂二鳳已經徹底被擺平了。重點轉移,從此呂二鳳主抓經營了。這個期間,農家樂旅游在大杏子峪村漸成氣候,都市一批畫家記者來到此村暫住或長住,帶動了一批又一批城里人假日前來旅游。一些條件好的農家,騰出高級房間,搞好清潔衛生,安裝上下水道(全村的自來水系統完成,從隔日供水兩小時改為晝夜不間斷常年供水),安裝空調設備,修廚房火灶,尤其是興起了土法烤全羊的熱潮。過去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現錢,現在都是明碼交易,現款結算。農村標準間居住,加一天三頓飯,每天每人五十塊錢。叫一只烤全羊加二百元。酒水在外。凡是經營了農家樂旅游的,家家時時見錢。見錢眼開,見錢眼開,大杏子峪村人總算開始嘗到了見錢眼開的快樂滋味。
白大梁只能眼饞地看著別人掙錢。他沒有財力裝修房屋、增加客房、安裝衛生設備、雇用服務員與廚師,他做不到現場結算、見錢眼開。呂二鳳這時顯出了足智多謀。她將自己住房的西南方的墻打開,拾掇拾掇,弄成了一個小賣部,進貨包括啤酒、白酒、香煙、打火機、面包、餅干、果汁、可樂、雪碧、黏豆包、火燒、蠅拍、萬金油、花生米、糖果、油鹽醬醋糖茶、醬菜、腐乳、香腸、火腿……刷刷刷地進錢。真是無商不富,錢滾錢,貨增貨,白大梁的家境馬上變了樣了。
呂二鳳的這一項實績,不但令白大梁佩服歡喜,連白杏也不敢造次了。
白杏上學陸陸續續用著錢,白大梁沒有預備好錢等著白杏花,就只能向老婆乞討。呂二鳳邊冷笑邊諷刺,指著咱家白大小姐上大學做大事發大財吧,好日子全在后頭呢。伸手的人如何能直得起腰來!
到了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白杏那邊的花銷越來越多了。多數同學來自城里的老板家庭,開學的那一天奔馳寶馬卡迪拉克雪佛蘭雪鐵龍凌志日產一大片,公路都為之堵塞了。白杏是坐著爸爸開的三馬子來的。同學們的衣裝名牌炫耀,女生們的化妝品,她不但沒有用過也沒有聽說過。而學校里又是秋游又是運動會,又是藝術節又是大聯歡,又是書法比賽又是補鈣補鋅與一些商人聯手推銷營養與國家的未來—— 一些營養食品與飲料的推廣詞是:“為了國家民族的未來”,樣樣活動都沒有說要繳納多少錢,但樣樣活動都是孩子們顯示自己的家境與慷慨程度的平臺,在這樣的學校生活里,白杏每天感覺到的都是屈辱與憋氣。
那時候還沒有發達的互聯網,沒有“拼爹時代”一詞,白杏也遠遠不是有爹可拼的一族。但是,在紫李子峪中學,拼爹的實際已經擺在了白杏的面前。拼爹一詞的終于誕生,證明了存在決定意識,生活先于語詞。
一個周末,為了需要做新衣服參加國慶歌詠大賽的事情讓白杏痛感到沒有錢的委曲、向繼母要錢的丟份兒、繼母面孔的難以忍受、父親的舐犢之情的終無大用、與隨著年齡漸大再也無法與有錢人家的子女混在一塊兒了的自覺的痛心疾首,她大喊起來:“你們不用為難,我對不起你們,我花錢太多,我不上學了……”她突然帶著青春期的歇斯底里,變音變色地大叫。
同時,她抄起面前的一個搪瓷茶杯,照著玻璃窗砸去,咣當,嘩啦,吱嘎,玻璃窗受損了。
接著是白大梁給了閨女一個大嘴巴。
白杏愕然。長這么大,爹爹從來沒有動過她一個手指。她看了爹爹一會兒,白大梁一副傻呵呵、糊涂涂、茫茫然的樣子。白杏沒出聲,回到了自己住的西廂房。原來白杏和爹爹住的是北房,從爹爹再婚,她下調到西廂房去了。北房是土木磚瓦結構,高大寬敞明亮,廂房是預制鋼筋架子,臨時澆灌水泥,冬冷夏熱,五面洋灰,不通氣,無毛細作用,居住不適。
等到第二天一早,大梁與二鳳發現,閨女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