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看到這個題目，讀者一定會感到很困惑。從古到今，圖財害命的案子并不少見，但是因為一首詩鬧出人命的事兒一般人還真沒聽說過。今天網絡上有個流行的說法叫“活久見”，可是真要見識到如此奇葩的事情，至少要從唐朝活起。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出自唐初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就是這兩句詩，讓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配圖：彭靖雯】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代悲白頭翁》是歌行體，這種體裁沒有篇幅限制，也不像格律詩那么講究平仄、押韻和對句，所以更適合抒情和敘事。這首詩語言流暢，內容也很簡單，就是感慨生命苦短，韶華易逝。作者通過物象的變化，引發聯想，花開花落，松柏為薪，滄海桑田，從一個女孩兒的傷春之情逐漸延展至普遍的人生感悟。后世不少詩人從這首詩中獲取了靈感，如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宛轉蛾眉馬前死”，曹雪芹《葬花吟》中的“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都是從此詩中化來。由此可見，劉希夷還是一位“高被引”的詩人。

據《唐才子傳》記載，劉希夷，潁川人，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人長得帥，會彈琵琶，還能寫詩，科舉的路上起步又早，應該說是前程似錦了吧？可惜命運不濟，遇上了一個同樣是詩人卻心狠手辣的舅舅宋之問。

劉希夷寫《代悲白頭翁》，先寫了“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一聯，覺得不太吉利，本想刪掉，代之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寫完之后，覺得都很好，于是兩聯并存于詩中。舅舅宋之問看到了這首詩，對“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喜愛得不得了，知道這首詩還沒有外傳，就來找劉希夷商量：大外甥啊，舅舅實在是太喜歡這兩句詩了，就把它轉讓給舅舅吧。劉希夷礙于面子，先是答應了，但事后一想，又反悔了，自己冥思苦想出來的詩句，憑什么送給別人？這一下可惹惱了宋之問，于是他指使家奴用裝滿土的口袋將劉希夷壓死了。

類似的記載還見于唐人筆記《劉賓客嘉話錄》和《唐語林》，可見這并不是《唐才子傳》作者的一家之言。《全唐詩》卷五十一，宋之問有一首《有所思》，卷八十二，劉希夷有一首《代悲白頭翁》。這兩首詩除了第三句宋之問的“幽閨女兒惜顏色”與劉希夷的“洛陽女兒好顏色”略有不同，其余部分基本一樣，這肯定不是編輯疏忽造成的。《全唐詩》關于劉希夷還有記載：“詩成未周歲，為奸人所殺。或云：宋之問害希夷，而以白頭翁之篇為己作。”《全唐詩》的編纂是康熙皇帝主抓的“一把手工程”，是官方出版物，其分量和嚴肅性毋庸置疑，雖然加上了“或云”二字，但還是充分體現出了傾向性。

故事講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我們還是來欣賞一下許淵沖先生的英文翻譯吧。

Admonition on the Part of a White-haired Old Man

Liu Xiyi

The peach and plum flowers east of the capital

Fly up and down and here and there. Where will they fall?

The maiden in the capital loves rosy hue;

She would sigh for the flowers falling out of view.

Her rosy color fades when flowers fall this year.

When flowers blow again, will she pretty appear?

I've seen cypress cut down as fuel with pine trees;

I've heard the mulberry fields turn into the seas.

We see no ancients now east of capital town,

But we still see today the wind blow flowers down.

The flowers of this year look like those of last year;

But next year the same people will not reappear.

I'd like to tell the rosy faces in their prime

Not to forget the old before their dying time.

Pitiable is the old man whose hair turns white,

But in his prime he was rosy-cheeked, fair and bright.

Noble sons and daughters under the leafy trees

Sing and dance before the flowers blown down by the breeze.

By lakeside stand ministers' richly brocaded bowers;

Pictures of immortals hang in generals' towers.

When you're ill and cast down, with you none would abide.

Who would then make merry in spring days by your side?

How long can your finely arched eyebrows remain fair?

Your head will soon be covered with disheveled hair.

See where the noble sang and danced in merriment,

Now you can only hear at dusk the birds' lament.

許先生秉承其一貫的翻譯原則，避免音譯地名給外國讀者帶來不必要的閱讀障礙，將“洛陽城東桃李花”譯成The peach and plum flowers east of the capital（都城東邊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許先生把“飛來飛去”（fly up and down and here and there）歸入上一句，將“落誰家”單獨譯成一個問句（Where will they fall?）。如此一來，雖然整個詩行會顯得很長，但卻譯出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

“洛陽女兒好顏色”的“好”是動詞，“顏色”并非指color, 而是美好的容顏。rosy在英語中有pink and pleasant in appearance的意思，所以，rosy cheeks或者rosy hue常常被用來形容年輕女子紅潤的臉龐和玫瑰色的光彩，許先生信手拈來，十分恰當。

“明年花開復誰在？”是年輕女子面對落花產生的感慨，明年花開，我的容顏還會依舊嗎？（When flowers blow again, will she pretty appear?）“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句鬧出人命的名句該怎么翻譯呢？許先生給出的翻譯是The flowers of this year look like those of last year; But next year the same people will not reappear. 今年的花與去年的花沒有什么兩樣，但人卻不一樣了，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宛轉蛾眉能幾時？”（How long can your finely arched eyebrows remain fair?）原詩中文簡約概括，譯成英文必須添加必要的元素。“宛轉蛾眉”既可以指美貌的女子，也可以指女子的美貌。許先生直譯了“蛾眉”（finely arched eyebrows）。remain fair用得非常巧妙，比之原詩中的“能幾時”，其韻味毫不遜色。

許先生翻譯的這首《代悲白頭翁》，用詞簡單，傳情達意，而且音韻流暢，值得我們認真體會。英語不是我們的母語，英詩的結構、音韻、意境，都與我們熟悉的中文詩詞大不相同，所以，必須反復讀、出聲讀，才能逐漸領會其妙處。這就是“好詩不厭百回讀”的道理。

最后，再交代一下宋之問的結局。宋之問詩才非凡，很受武則天的賞識。武則天死后，他被貶嶺南，后又靠出賣朋友，授鴻臚主簿。712年，唐玄宗李隆基即位，賜死宋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