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錢確實很公平,我就是受不了。半夜三更我還提馬燈去給牛加料,牛圈空蕩蕩的,我一下著魔了,騎上馬抄起槍,在草原上竄了一夜,把身上的子彈全射光了。我趕到奎屯心里就發(fā)毛,那里沒有草,我的牛肯定餓壞了。不管怎么說,我得把它們趕回去,趕到草原上去。廠子里的人就是聽不進(jìn)去,還說我無理取鬧,為了我的牛我不在乎,我告訴他們,這里根本不是牛呆的地方,牛應(yīng)該呆在草原上。廠長臉一橫,你出爾反爾要受罰。我不在乎,罰多少算多少,我只要我的牛。廠長就往車間打電話,廠長說,你后悔也來不及了,牛全宰掉了。我大叫,二百頭牛啊。廠長說,我們是機(jī)械化,流水線作業(yè)。手下人也嚷嚷,別說二百頭,兩千頭也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問他們殺牛干什么,牛跟你們有仇嗎?人家就說我是苕子(新疆人把瘋子叫苕子),他們跟苕子不說。”
“你確實有點苕。”
“你說我的牛能回來嗎?”
“能回來。”
“那你就給我吹一吹,我的牛怎么能回來。”
“那里已經(jīng)有一頭牛了,”他指著草原上的太陽,告訴馬杰龍,“嫂子在擠奶哩。”
馬杰龍瞇著眼睛看,馬杰龍喝酒的時候也沒挪眼睛。
太陽的黃裙子拖在地上,太陽的手也是金黃的,在草原菊的花朵上,有一匝紅艷艷的牛奶頭,太陽的金手緊緊地攥著牛奶頭,使勁捋,一道白線就出來了。
馬杰龍直勾勾瞅著美麗的太陽,馬杰龍連酒都想不起來了,他碰一下,馬杰龍跟著動一下,馬杰龍像個機(jī)器人一樣。他知道他的朋友馬杰龍,他也知道馬杰龍的婚姻,他往馬杰龍的嘴里塞一棵草原菊,他小聲說:“這是牛奶頭。”馬杰龍的腮動一下,草原菊被咂得吱兒吱兒響,馬杰龍已經(jīng)嘗到牛奶頭的甜頭了。他小聲說: “你還記得那片草原嗎?你肯定記得。草原上最出色的騎手馬杰龍趕了好幾百里路,干渴難忍,就抓住一頭奶牛,咬住牛奶頭美美地喝一通,把一對牛奶頭都咂癟啦。”“咂癟啦。”馬杰龍把草原菊咽到肚子里,又一棵草原菊塞到馬杰龍的嘴里,馬杰龍說:“對,對,是兩個,牛奶頭是兩個。”
“你的記性還不錯,應(yīng)該是兩個。你解了渴就打馬走了,你醒來的時候,那頭牛臥在帳篷外邊。牛吃了一夜草,奶頭脹鼓鼓的,你樂壞了,奶牛還要讓你喝一回。豈止一回,它要讓你天天喝,喝個美。你高興得發(fā)抖,可這回你沒咂出奶,你吭哧半天連奶星子也沒咂出來。奶牛的那雙大眼睛多么亮啊,跟太陽一樣望著你,你感動得淚都流下來了,你肯定聽見奶牛給你說的話了。”
“奶牛真的說了?”
“肯定說了,要不你馬杰龍能流淚嗎,要不你馬杰龍能有那么大膽子,喝了人家的牛奶,還要帶走人家的丫頭。”
馬杰龍大口大口喝酒,緊張得要命,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好兄弟,我的好兄弟。”他聲音小小一點,他幾乎是耳語:“那頭奶牛顯然有神靈相助,神靈附體的動物就能張口說話,給人指點迷津,奶牛告訴你,要成為最幸福的人,必須請來它的主人,主人的手能讓牛奶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流出來。新婚之夜,你一著急就把新娘子當(dāng)成了牛,你沒叫新娘的名字,你喊出的是:牛啊我的牛。”
“我這樣叫了嗎?”
“你肯定這樣叫了,你火急火燎咬新娘的奶頭。”
“有這么回事。”
“肯定是這么回事,神靈在天上盯著呢,你沒咂出奶對吧。”
“沒咂出奶。”
“也沒咂癟。”
“沒咂癟。”
“而且越咂越大。”
“越咂越大。”
“草原所有的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那么一對小奶頭。”
馬杰龍把酒全灌下去了,馬杰龍俯在地上,用嘴噙住金光燦爛的草原菊,“唉,我的小奶頭,我的牛。”馬杰龍脖子一挺,整個大地都隆起來了,馬杰龍噙住了大地的奶頭,腦袋左晃右晃咂了很久很久,才抬起頭長出一口氣,馬杰龍說:“我的牛回來了。”馬杰龍看他一眼又說:“兄弟我的牛回來了。”
他說:“我的牛也回來了。”
他的腦子里錚響一下,他拿不住自己了。他從兜里拔出最后一瓶伊犁特,咬開蓋子,對著瓶嘴吹喇叭,嘟嘟嘟,像雄壯蒼涼的牛角號。這回他沒看見太陽的紅兜兜,他也沒撕瓶子上的標(biāo)簽。太陽不用穿衣服,也不用給誰做媳婦,太陽完全一副蠻橫相,碩大的腦袋上挺著兩只角,一顛一顛跑起來。
他說:“牛來了。”
馬杰龍說:“那是我的牛。”
他說:“那是我的,是公牛,你看它沒奶頭。”
他們爭得很厲害。
馬杰龍對自己說:“老婆對不起我得鬧一鬧。”
他對自己說:“老嫂子對不起我也要鬧一鬧。”
他們的腦袋“嘭”撞在一起,“嘭”又撞一下,他們的腦袋就起了牛犄角,他們嘿嘿笑:“牛犄角,牛犄角,你一個我一個。”他們撞得很厲害,牛犄角越撞越大,他們感到吃驚,這牛犄角怎么像女人奶頭,越弄越大,他們就摸自己的額頭,上邊確實長了牛犄角。
他們不撞了,他們往回走。走到家門口,女人就叫:“頭怎么了?”他們說:“讓牛撞了。”
《時代文學(xué)》2012年第5期